寨乎,在乎
作者:张冬林
若干次提起笔,但总是写写停停,或者觉得不顺畅,终不能完整。山寨曾经是滋我养我的地方,因为对她不完整的记叙而纠结。再次提起笔来,虽然我并完全不认可,但终于可以成文了。网络中的“山寨”有闭塞、落后兼调侃的韵味,真实山寨的闭塞特点引申出网络中的含义。在这里,我要说的是人类曾经的居住方式之一“山寨文化”,与网络含义无涉。
在川东,无论丘陵或山区,山寨几乎可以随意找到。有的还保留了寨的称谓,有的如果没有旁人的指点或细心的观察不能发现山寨的曾经存在。在我老家周围不到三公里的范围内就有四座山寨,童年就在一次次攀爬和触摸中度过,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。也正是如此,对山寨的记忆和反思久久地缠绕着我,是我至今仍欠下的一笔“债”。
四寨中最大的要数东岳寨,高耸的山顶较为平坦。寨子位于山顶的西南角,当然寨子也是这个山上中最险要的部分了。一道城墙将山顶一分为二,有了内寨和外寨之分,真正属于“寨子”的是内寨,外寨无险可守,也没有任何防御功能。曾经的城墙变成学校的围墙,城墙处雄伟的寨门可惜我未曾见过,现如今城墙也已经不在了。当年,看到学校那厚实的围墙上长出的一丛丛杨槐树,就可以揣测城墙的雄壮。除建在城墙上的寨门外,出入山寨的还有两个通道,当然也分别建有寨门。这两道门都建在下寨的半山中,门两边的墙就是山体的一部分,寨门就在下寨的石梯中间。巨大的石门框上镌刻的对联已经残缺,我也记不起内容了。在攀爬的当年,开合的门已经不在,石门框虽有些坍塌,仍不减雄伟、厚重和险要之气。寨门更像是山洞门,但又有别于洞门。进门后仍是斜而陡的石梯,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。更巧的是,在门在正上方建有用于攻击和防御的走廊,进门处除留有木门开合的平台外,再也没有容身的空间了,既使木门被攻破,这样的结构也足以让攻入的人死无葬身之处,也完全弥补木质门防御性不足的缺陷。如今,公路和其他道路的形成,两个寨门已经无人问津了。
东岳寨奇在她的文化内涵。内寨曾经是富人的居所,外寨却演变成了集市。一条顺山起伏的街道就正对寨门,街道也成了进内寨的通道。就在这个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山寨上,曾经有四座庙,三座建在内寨,一座建在外寨集市的另一头。在我记事时,外寨的庙里开成了铁匠铺,内寨中两座庙分别成了学校和信用社等,另外一座拆得只剩下厢房了,庙中曾经的和尚也随新中国的建立还俗生子。学校需要礼堂,所以庙的大殿得以保存,我的初中生活就在这里渡过的。大殿正面已经没有墙和门了,只剩下四根立柱,大殿正中还有两根立柱,当年我们任何一个学生都不能围抱立柱。大殿偏厦回廊分别是两间教室和一间教师宿舍,后面拖水则是一排教师宿舍,大殿正中足以容纳当年在校的绝大多数学生。站在礼堂里,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彩绘的斗方,房梁。只可惜,当年我们太小,没有注意到彩绘的内容。外寨庙在八十年代就彻底拆了,内寨另两个庙的残存建筑据说也在近几年被拆了,在这个寨上,“庙”仅仅是一个残存的地名了。据说东岳寨因寨上的东岳庙而得名,东岳庙就是那个被拆得最早的庙。东岳庙位于寨的最南面,也是地势最高、最险要的地方。我也曾想象,那应该是个观日出的好地方。虽然不知道那些庙供俸的是那路神仙,因何而建,更无法描述庙的全部和香火鼎盛的盛况,但还是能够说明这里宗教文化的繁盛,说明生活在寨子周围的人们是那样的安宁祥和、殷实富足。
内寨还有三处院落,其中最大的、最好的成了乡政府的机关,其余的被学校、供销社、医院等单位占用,还有一处院落完全成了民房。乡政府占用的院落由两个四合院组成,一高一低,两院又有走廊相通,低的院落正对其中的一个山寨门,幽静而险要。院落有较宽的回廊,房与房通过回廊相通,每个房间形成独立的单元,宽宽的回廊足以让马通过。四合院的正面堂屋以外的都有吊角木楼,这种回廊加吊楼的房子川东地区称之为“走马转角楼”。这些四合院两侧都套有对称的天井,美观实用,又不违制(封建社会建筑规格也因居者官衔而定,违者为违制)。院落被政府征用,改成了办公用房,当年我们仍能依稀看到一些雕梁画栋,精美的石墩、围栏等。据父亲讲,这个院子的主人姓张,还和我们家粘亲。张家主人在解放前一年去逝了,祭葬时整天开“流水席”,由于安葬地距东岳寨只有三四里路,所以出殡队伍前面的到了,后面的还未走出门。我刨根问底才知道,“流水席”是不间断的开席,已经不分三餐了。父亲的赞叹之词和脸上扬溢的神色回味无穷。
外寨的街道由南向北延伸,足有七八百米长,宽宽的街道随山势起伏,中间略低,南面临寨门处最高,整个地势就像一条弯弯的船。街道起伏的阶梯,任何车辆都无法通行。石头是寨中取之不尽的材料,街面、沿街商铺都铺满了青石板。街道靠东一侧是悬崖,东侧的街房直接建在悬崖上,山体虚弱地段堡坎自下而上,吊角楼建得十分险要。街道除青石板外,没有树木,在木楼衬托下,总是那么宽敞宁静。沿街的商铺彼此都非常熟悉,也少了吆喝声,多的是招呼和问候。食店的灶台总是在进店门口,街面上就可以直接看到师傅煎炸烹煮,香气和滋滋声扑面而来,不由得你不驻足,口水也早早的吞咽了好几回。这条街确实像船,船舱当然只能在中间,人们也用这种标准来评判这街上的风水,历史上,街中间最低的几家确实也要富一些。周围的老百姓总爱说“东岳场,童叟无欺”,其实并不是说市场公平与否,这个山寨集市,不管你从哪个方向来,都得爬坡上坎,童叟无欺其实是都要爬坡的意思。北面出场口,山体几乎全部是岩石,阶梯直接在岩石上开凿而成,脚掌、草鞋和布跟儿将岩石磨出了一道道凹槽,凹槽模糊了梯坎,也模糊了岁月,只有路的边缘才能找到成形的梯步。走了泥泞,遇上这么一段,真可谓莫大的享受。爬完长长的坡,坐在有榕树荫蔽的石坝边儿小憩,是何等惬意。可惜榕树已经为“大炼钢铁”作了贡献,我们只能在惆怅中一次次走过。
与东岳寨仅一沟相隔的是甘家寨,依次是四方寨、龙王寨。这些寨都能找到寨门的遗址和建寨的痕迹(即对山体不险要的部分人为修砌),与东岳寨比较起来小而寒碜。四方寨和龙王寨因为缺水的原因,已经没有人居住了,寨子空旷而寂寞。这个以甘姓命名的寨子还有几户人家,但在周围几十里都找不到一户姓甘的了,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。
山寨其实并不适合人的居住,水源几乎是山寨中生存的最大问题;其次是远离自己的耕地,生产、生活极为不便。东岳寨也不例外,井水严重不足,在自来水未建成前,维系生活的是内寨的山平塘中的积雨。先辈们选择山寨、建设山寨,个中原因不难想象,那就是兵灾、盗匪。山寨得以建成、并形成如此规模,足以说明有富可藏,有建寨之资。只要沿寨走走,你足以发现,在缺乏现代机械时代,建寨工程不可谓不浩大,其中历时多久,由谁筹建,也许没有人去考研,也许是个永远的密。东岳寨的集市形成、庙宇的修建,寨子不单纯是富人躲避兵灾、盗匪的需要,更是先辈对山寨的向往和认同,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一种无赖之举。
寨被淘汰了,消失得只留下了几块石头,躺在杂草间,肃杀而寂籁。恍惚之间,耄耋同乡,远游回归,拄杖而至,望而叹曰:寨乎,在乎!在乎!
二OO九年四月十一日